把家暴母亲告上法庭断亲,一对母女漫长的战争


一个长期遭遇母亲暴力的女儿,如何理解母亲突如其来的厌恶和恨意?

在小骨的眼中,母亲是一个暴君。做手工时,不小心把胶粘在母亲新换的桌垫上,母亲一甩手“啪”的一巴掌就过来了。一顿饭吃着,母亲开始挑毛病,责怪她不收拾房间不干家务。她买条项链,也会被骂“戴这个勾引谁呢?”母亲一旦发脾气,怒吼会持续半个小时以上,嗓门又大又尖,骂得都是脏话。每一次,那些话和行为敲打在她的心上,让她反复痛苦地思索,妈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从小,小骨和父母一起住在北京二环内的家里。四十多平的一居室老破小,她没有自己的房间,住在客厅的上下床。客厅堆满了杂物,拥挤逼仄。一楼的窗外被民房盖的顶夺去了视野,阳光无法照进来。逼仄的空间箍紧了母女俩,矛盾似乎失去回旋、流转的余地,只能迎面撞上。九岁那年,小骨的父亲出轨,母亲变得疯狂。因为一点点小事,或者不需要理由,母亲用高跟鞋、抹布、实心的木棍抽打她,直到木棍折断。

有段时间,她陷入自责,认为都是自己的错。她讨好母亲,但母亲的怒吼没有停止,言语和暴力像钩子一样勾住了她最脆弱的部分,成年之后,她无法控制的大哭,自残。2019年,小骨去医院做诊断,确诊了抑郁。

愤怒和悲伤占据了她的心,母亲毁了自己,她也要毁掉母亲。2022年,小骨23岁,她以母亲侵犯她的生命权、身体权、健康权为由,把54岁的母亲告到了北京市东城区人民法院。此后的一审、二审,法院认定,母亲的教育方式欠妥,但证据不足,判定小骨败诉。

长达几个月激烈的对峙过后,小骨重新回到了家。“该如何回家”,二十几年来积累的矛盾被迫拿到台面上,母女二人各自消化着自己的痛苦。小骨第一次敢在母亲面前表达自己,给到母亲最直接的情绪反馈,并试图厘清长久以来母亲痛苦的根源;另一边,衰老的母亲终于停止了暴躁的情绪,小心翼翼地话语间透露出养老的焦虑,向女儿笨拙地表达爱。

一对母女重新僵硬但又努力地走近对方。这并非意味着关系真正的修复,依然有无数的石头堵在两人中间,无数次的交锋,试探,性格的冲突,价值观的冲突,甚至生活琐事里的冲突,都在不停地展露过去二十多年的伤痕。小骨发现,自己与母亲的情感关系不会因为一场官司而终结。

到死都无法脱离的母女关系,无论好坏,构筑了我们在人世间最紧密的羁绊与联结。

以下由小骨的讲述整理而成。

2022年7月,庭审结束后,我在好友的陪同下,第一次回到了离开9个月的家。刚进家门,她就冲出来,向我吼道:“给我滚出去,别在家里住。”爸爸拦在她的面前,试图缓和关系,我没有和她说一句话,也没有停留,“嗖”地窜出了家门。

第二次回家,妈妈没有停止指责,见我带了一位男性朋友,她气势汹汹地质问对方:“你是她什么朋友?”我不打算和她争吵,快速收拾好衣物,再一次转身离开。

第三次,我刻意选择了她不在的时间,一进家,整个屋子臭不可闻。后来才知道,那是她撒下的樟脑丸,几十粒樟脑丸碾碎,满满地撒在客厅和有猫的杂物间。

那是我们关系最剑拔弩张的时候,我的妈妈尝试用各种方法阻止我回家。

事情走到这一步,源于我将亲妈告上了法庭,理由是:她长期打我,实施家暴。

2021年年底,我上大三,从家里和学校搬了出来,住进青旅。那段时间,我花了两三个月准备了20多页的证据,包括父母辱骂我的录音转文字,还有我得抑郁症的病历,之前跟妈妈发生冲突的报警记录等等,都拍照打印下来。又找到一名援助律师,请她帮助我,和妈妈打官司。

我试图斩断与母亲的共生关系,以此宣告:我不需要你来爱我了,我要剥夺你当妈的资格。

我们的关系并不是突然交恶的。作为家里唯一的女儿,长久以来,她对我永远控制、管束,以她的标准来要求我。她不愿意容忍一点点不合她心意的事,一旦我让她不满意了,她凶暴的脾气就开始咒骂,用高跟鞋、抹布、实心的木棍,用家里任何一样物件,抽我的后背, 抽我的腿。

2018年9月26日,我清楚的记得,在家中的客厅,我被妈妈殴打送进医院。我刚上大一,开学军训,急性肠胃炎发作,喝水都吐,只好回家休息。我躺在床上,妈妈在家里打扫卫生。看见我这个样子,她估计又来了气,一边收拾家,一边骂我乱。我顶了一句“你不能让我静一会吗?”她还在骂。我站起来,又说:“能不能让我安静一会儿?”她被激怒了,拿着手上的脏抹布就开始抽我,把我推到地上用脚踢。直到父亲听到动静从房间冲出来拦住了她。

我重新爬到床上,觉得好疼好难受,人被暴揍到一定程度,奄奄一息,灵魂都要出窍了。后来才知道,那是人在极度失望的情况下会有的感觉。

几个小时后,我潜意识有一个声音说,必须迈出一步了。我决定报警。我的举动让父亲惶恐,他摁住我的手说,你妈脾气不太好,又说,家丑不可外扬。人会用生气或者愤怒包裹住悲伤,我的第一反应是生气,我的父亲把很严重的家暴行为形容成脾气不好,一句话轻飘飘地带过。

警察来了以后,看见我和我妈,一脸的诧异。对方的第一个问题是,你成年了吗?这是你们的家务事,对方最后说。

那次鲜有的反抗,结局很窝囊。我的身体一下子跨了,呕吐了5次,四肢发麻,呼吸不上来。邻居阿姨开车送我去医院,在医院我插上氧气,手上输着液,医生诊断是呼吸性碱中毒。就是受了刺激吧,我承受不住。

她总是突然向我抛来厌恶和恨意。

小时候我做手工作业,不小心把胶粘在她新换的桌垫上,脸上“啪”一巴掌就过来了,骂我“败家子”。我质问她“你为什么打我?”紧接着又一巴掌。我大声哭,她就倒数“321”,命令我不准哭,然后给我一脚。高中的时候,我在住宿制学校,周末回家,她也会给我做一桌子菜,但吃着吃着在饭桌上就开始挑毛病,责怪我不收拾房间不干家务。

很多时候,妈妈只是为了宣泄情绪,她的嗓门又大又尖,骂得都是脏话,这样的噪音能持续半个小时以上。有时你看见她回到自己的房间了,以为能松口气,突然又冲出来向你吼一句,我不知道该做出怎样的反应,要理她还是不理她,屏蔽也没有办法。

15岁,我开始厌学,因为成绩不达标被踢出了实验班。这对我来说,简直就是一次羞辱,我逃了一次学。

妈妈知道以后,她穿着高跟鞋爬上我的高架床,踹我的胳膊,我的胳膊青一块紫一块。

好几次,我坚持不下去就割手腕,手腕上六七处伤疤就是那个时候留下来的。而妈妈看到这些好像也无动于衷,她会举着我的手腕就像讲笑话一样地问别人说,“你看看,这美容能修掉吗?”

每一次,那些话和行为都像是敲打在我的心上,让我反复痛苦地思索妈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吃的父母的花的父母的住的父母的,我挣钱,家里的活我干,保姆我当。” 她的声音逐渐升高,怒火似乎要将整个屋子都烧掉。

有段时间,我觉得自己生病了,无法控制的痛哭,躺在床上把全世界的时区都过了一遍,不知道睡几个小时,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2019年,我在北京安定医院诊断为抑郁状态。后来,我不得不休学了一年。

直到大三复学,我在家中准备最重要的线上期末考试,我的妈妈又爆发了。她指责我生活作息不好。得了抑郁症以后我作息非常紊乱,嗜睡和失眠交替出现。她骂我的时候,我大脑一片空白,躺在床上起不来,瘫在家里整整一周。那是期末考试前复习的最后一周。我要背10万字的材料,但是什么都背不进去,甚至有一科都挂科了。

我非常受伤,我的亲生母亲,毁了我生活,毁了我的精神,毁了我的学业,她毁了我,那我也要毁掉她。

“这家想毁就毁吧!”妈妈曾这样说过。

我把妈妈告上法庭之后,兴奋地等待着她感受我的痛苦,等待着这份痛苦穿破她那麻木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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