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形加班第一案:打工人的职场反击
北京东三环一家写字楼内加班的人。这种场景,在互联网大厂,非常普遍。(@视觉中国 图)
在具体生活中,这往往被称为“弹性工作制”。对于这个名词,梁萌非常熟悉。
2012年,她正在北京大学读博士,做劳动社会学研究。她的师弟师妹一批批进入互联网企业,彼时很多互联网企业蒸蒸日上,筹备上市。其员工工作光鲜,收入丰厚。
她决定把互联网公司作为研究的田野,进到一家大型互联网公司(化名“易万公司”)实习了4个月,写下79篇田野日志。而“弹性工作制”则是她观察到互联网员工的日常。
“我们不打卡,弹性工作制也并非天马行空,会有一个核心时间。”梁萌在产品部门工作,核心时间为上午10点到下午6点,“程序员更晚,为11点到晚上8点。”
她实习快结束时,易万公司开始推崇“狼性文化”,随之调整管理模式。
一是通过绩效考核OKR(Objectives and Key Results,目标与关键成果),把工作变成“透明和被监控的劳动”。相比于此前的一般一年两次考核的KPI,这种考核方式颗粒度精细到月,甚至到天。同事、领导都能看到你所填写的OKR,这在暗示,“你要更加努力与其他同事协同。目标被分解得更详细,时间压力也会更大更明确。”
另一方面,互联网公司以项目团队方式工作,随着市场竞争越来越激烈,给予项目开发的时间也越来越短。如果不加班,不仅影响自己的工作,还影响整个项目甚至客户的收益。梁萌说,这样的工作方式,使员工“不得不在非工作时间去回复信息,经常开会”。
恰恰是因为“弹性”,没有人清楚你工作了8个小时,还是12小时,只在乎绩效是否完成。每一年绩效增长,工作时间就要延长。有一位朋友,怀孕了,晚上9点打车回家,还能在车上接到经理电话,线上开会。“后来越来越疯狂,大家认为这个是必要的,(加班)成为隐性的制度化。”
2022年3月,汪子元和李雪收到一审判决书,他们需要决定是否上诉。一审是围绕诉讼请求,二审重点则不同,“我们要指出一审判决存在错误,结合问题举证辩论,只有这样,才能做出改判。”
恰恰是从“不定时工作制”中,汪子元找到了转机。
边界的侵犯
蹊跷的是,李雪的合同上,既写了上班时间朝九晚六,又写了不定时工作制。
汪子元认为,一审判决,面对现有法律法规存在明显错误。在前述的劳动人事争议案例中,最高院写明,根据《关于企业实行不定时工作制和综合计算工时工作制的审批办法》,用人单位对劳动者实行不定时工作制,有严格的适用主体和适用程序要求,比如企业中的高级管理人员、外勤人员、推销人员、部分值班人员和其他因工作无法按标准工作时间衡量的职工。而且这得经过人力资源社会保障部门审批,用人单位才能实行不定时工作制,否则不能实行。
在二审庭审中,关于加班事宜,法官仔细询问公司,不定时工作制是否经过审批?
被告答,没有。
弹性工作制诞生之初,散发人性之光,是中国互联网企业纳入“梦想、自由、平等”文化的表现,然而到如今,却变为打破工作与生活界限的重要原因。
在深入观察互联网企业后,梁萌得出一个略显讽刺的结论——有时候反而是那些实行弹性工作时间的大型互联网企业,组织内部的加班更频繁。
在管理学里,边界理论认为,工作、生活和休闲三个不同区域之间有明显的边界。然而弹性工作时间,使得边界本身变得模糊。一旦工作向生活空间渗透,打破边界没有任何道德和制度的压力,“让工作侵犯到你生活和休闲的时间更加容易,没有人认为这是不应该的”。
疫情加速了一切。梁萌以自己举例,疫情时,她大量使用线上会议等工具,线上工作的便利性呈几何倍数增长,也为突破工作和生活界限提供非常多便利。
看起来,弹性工作制会被打工人当成一种资源,可以灵活安排工作和生活,但恰恰是这种资源,反而制造了提高工作对生活渗透性的机会,“这个资源是个双刃剑,大部分人并没有看到两面性”。
最后的问题
汪子元代理的李雪劳动争议案二审胜诉。在北京市第三人民法院公众号中,二审法官郑吉喆提及,改判是因为证据中的一份假期值班表引起他的注意。
值班表里,不仅明确时间安排,还对工作内容有规范要求,比如“收到用户需求先在群里回复一句(30秒内)”“处理文章(2分钟内完成)”等。而作为运营主管,李雪有50多个工作社群,周末假期也经常排班。
他意识到,在平台经济背景下,劳动者提供劳动的工具由实体化向数字化转变,随之也产生了加班“虚拟化”“隐形化”的问题,但“隐形加班”并非法律上的明确定义,之前也没有法院在判决中做出相关裁决。
因此,几经研究,他提出“隐形加班”的标准为“付出实质性劳动”和“明显占用时间”。最终,判决确认李雪的劳动付出,酌定公司支付李雪加班费3万元。
这是一个振奋人心的结局,也是一个身心疲累的结果。
从劳动仲裁到一审、二审,李雪耗时2年多。她最终婉拒了采访邀请。
“可能从法律界、媒体来讲,这是好事,但对她而言,影响不好。”汪子元解释,若是站在用人单位角度,不太愿意聘请这样的员工,会觉得这样的员工不好管理,“通俗点讲,刺儿头”。
这两年,部分互联网企业增长放缓,甚至也开始放弃采用OKR来考核员工了。梁萌回访了当年在互联网工作的同学,他早已预见了自己的结局:因为年龄,被裁。
在《加班》一书的结尾,梁萌写道,“那些横空出世的互联网公司,为何又在短短数月间如流星般陨落,只留下愤怒的消费者、茫然的员工和散落在城市角落的物料垃圾。”
这一切,已经足以让人反思,“有必要那么快吗?”
(经受访者要求,李雪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