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离婚:一个23年的愿望
记者/纪佳文
编辑/刘汨
“放过我,也放过你”
王玉琼开始盘算着怎么多赚点钱,这样,即使离了婚,自己也有能力供孩子读书。
她想,自己做老板,怎么都比给人打工强。2021年,她拿着攒下的几万块钱,又从弟弟那里凑了些,准备和妹妹王玉涵一起开家按摩店。从办执照到选址都是姐妹俩自己操办的,她们跑遍成都的几个城区,最后定在了租金较低的郊区。
店面不大,摆了四张按摩床和一个小沙发,再往里走,是一个约四平方米的暗间,作为他们的厨房和餐厅。她聘请了一位按摩师,白天,三个人的工作和饮食就在这间二十多平米的店面里完成;到了晚上,她和妹妹睡在阁楼上的两张按摩床上。客人来的时间不固定,有时,她刚端上饭还没吃一口,就又要出去忙活。
安顿好店面后,她还是向杨永成提出了离婚,“以前是你在外面跑,我始终都待在原地,现在我们已经是在各自不同的岗位上越走越远了,很难走到一起了。”让她下定决心的,是刚过去的那个春节,丈夫偷偷在她的杯子里下了药,她喝了以后就发现身体不舒服,连上楼梯的劲儿都没有。
杨永成在微信上说,自己给她放的是安眠药,“我敢发誓”。又在电话里劝她,“我们都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孩子也那么大了。”他形容,自己在这二十多年里过的是“坐牢一般的生活”。
“你觉得痛苦,觉得亏,为什么还不放手呢?”王玉琼不理解。
她已经很确定理想伴侣的样子了,可以在她做决定时给她信心,给予她精神上的慰藉。“万千繁华,其实我能去到的地方很少,真正需要的东西也不多,你说赚多少钱,盖多大的房子,那些都不是我想要的,我还不是在这里上班,还不是睡张按摩床。”
杨永成显然不符合她的期待。对他来说,更重要的事情是赚钱给两个儿子用。打电话说要离婚时,小儿子坐在王玉琼旁边。挂掉电话,她听见了儿子的抽泣声,两人抱在一起哭了很久。
父母的反对在她意料之中。在他们的观念里,离婚是一件不太光彩的事,两个女儿都婚姻不顺,会被别人看低。父亲劝她,既然两人已经分居这么多年,离不离婚没有什么区别,只不过过年见几天面而已。
王玉琼反复问自己,“人家都说睁着眼睛找闭着眼睛过,为啥我就做不到了?”她对婚姻的理解和父母不同,她希望两个人是平等的,不管在物质还是精神上都能给对方价值感,如果都没有,离婚反而是一种解脱。
这之后,她又多次和杨永成沟通,对方说,“拖也要拖你四五年。”说急了,杨永成就让她把这些年他打工赚的钱赔给他。她觉得委屈,“他的钱给家里用,供孩子读书,我又没有乱花过他的钱,也没有一点算计他钱的想法。”
空闲的时候,王玉琼就在手机上听离婚相关的法律知识。她想起李旨军曾经打过官司维权,就托他帮忙找律师,提起离婚诉讼。她又骗父亲说开店需要证明材料,让妹妹回家把结婚证拿来。
那是个巴掌大的红本,皮质封面上印着烫金的国徽和“中华人民共和国结婚证”字样,王玉琼不识字,摸不出来。结婚二十多年来,这是她第一次拿到自己的结婚证。2000年7月,父亲托熟人给他们办了结婚证,王玉琼甚至没有到场。
李旨军给王玉琼介绍了自己曾经的代理律师万淼焱。“女性到底需要的是什么,我想不就是把握自己的命运嘛”,万淼焱说,她认识的视障朋友中,有一些“起点更高”的,接受过良好的教育,出路也更多。可王玉琼不一样,“在她身上,是自发的成长、觉醒和改变。”
2022年2月,案子在巴中市恩阳区人民法院开庭审理,杨永成没有出庭,还拉黑了她的所有联系方式。
一个月后,法院以“夫妻感情未完全破裂”为由,判决不准二人离婚。万淼焱说,夫妻中一方起诉离婚,法院首次判决不准离婚的情况并不少见。接到万淼焱的电话,王玉琼哭了起来,“我想到今年春节,又不能回家了。”(《民法典》规定,明确判决不准离婚后,分居又满一年,一方再次提起离婚诉讼的,法院应当准予离婚)
像王玉琼这样,经家人介绍对象结婚的残障人士,李旨军接触过不少,有的女孩子十三四岁就被嫁出去,“就像家里丢掉一个包袱一样。”他也说不清楚,对于这样的女性来说,“有更多的选择”到底是不是一件好事?没得选择的时候,她们可以嫁人在家安安稳稳过一辈子,到了外面工作,就会面临更多的挑战。
即使像李旨军这样年纪轻、有见识的视障人士,婚恋问题也依然件麻烦事。家里也给他介绍过明眼人对象,可看看彼此的条件,总还是有种“相互将就”的意思。“现在大家找对象都挺难的,只是相对来说,我们(视障群体)的选择更少一点。一个健全人,人家会想,我为什么要找一个看不见的?”
李旨军觉得王玉琼不像个“70后”,她的思想和年轻人更接近,他说王玉琼,“你再找(对象)的话,得找80后”。王玉琼自己清楚,以自己的情况,再找到另一半的难度有多大。她做好了顺其自然、孤身一人的准备,偶尔也会想,作为一个残疾人,自己是不是对婚姻的期望值太高了?
可聊天时,一听那些男同事感慨对象难找,“要还像古代那样包办婚姻多好。”王玉琼无法认同这种想法,就像自己和丈夫的婚姻,被人安排凑合在一起过日子,有什么意思呢?
她很享受当下的生活,虽然要比在老家的时候忙碌很多,但听到客人在按摩后说轻松了不少,她觉得自己的工作是有意义的,又能靠这份工作养活自己和孩子。
可在某些时刻,她还是会感到孤独。上个春节,她一个人留在店里,晚上人少的时候,她有些害怕,“万一有人喝醉了什么的来找茬,我自己一个人,又看不见。”
她和朋友讲起自己的婚姻,对方给她推荐了《亲密关系》。这本书让王玉琼发现了自己在婚姻中的“拧巴”:作为一个残疾人,她渴望自尊自强,却又不够自信;一方面,想按照自己的意愿去生活,一方面,又想做个孝顺的女儿,顺从父母的心愿。“其实对他(丈夫)很不公平,我埋怨他选择了我,但我也是一个成年人,当年因为自己没有勇气,才做出了错误的选择,但我把这些(情绪)都发泄到他身上了。”
王玉琼试着站在丈夫的角度去思考,觉得自己加剧了他性格中的自卑,“他到我们家,我(本来)是他最亲密、最应该和他一条心的人,然而我都这么对他,你说他在我们家里还能有什么底气了?”
她承认,在这二十多年的婚姻旅程中,自己的所作所为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让丈夫主动放弃她。她突然想和杨永成说声对不起,“并不是希望得到他的原谅,而是希望他能放过我,也放过他自己。”但最终,这些话还是没能说出口。
一个月前,她再次向法院提起离婚诉讼。
得知王玉琼要离婚的消息那天,大儿子给她打来电话。他担心离了婚,爸爸回家没有地方住。她给儿子讲了离婚的原因,告诉他,就算离了婚,那里依然是杨永成的家。
最后,儿子在电话里说,“你和爸离婚,我没有怪你。”
“如果是你的话,你会不会选择这样一件婚事?”
“不愿意”,儿子说。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王玉涵、杨永成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