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珂×罗新:我们该为谁书写历史?


罗新、王明珂

罗新、王明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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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新×王明珂:

为边缘发声

罗新:边缘同样也是目的

罗新:三联出版的《蒙让夫人的反抗》,作者阿莱特·法尔热(Arlette Farge)在法国国家档案馆里看到一个巴黎裁缝写的日记,他把1774年到1775年的三个多月逐日记了下来。

这个裁缝叫蒙让,在日记里写下妻子每天的所作所为,以及他的不满。因为他的太太回了一趟娘家,过上了一些比较时髦的新式生活,回来以后突然觉醒了,想要过那样的生活,不想再天天带孩子、做各种家务、操持小作坊。这是法国大革命之前,发生的一些新的、小小的文化变化。

这家裁缝店的故事,当然不仅是法国大革命历史的边缘,也是大革命前夕知识分子、王室贵族与巴黎各规则持续角力的过程中的一个边缘。

法尔热没有放弃这个边缘故事,也没有强行把这个故事与大革命的到来联系在一起,这个故事自有其存在的价值。那些十八世纪的普通人,他们虽早已死去,却因档案而留下姓名和人生片断,我们作为研究者发现了他们,对他们的人生微有了解,有什么用?法尔热在《档案之魅》里回答说:当然,无论我们做什么都不能让他们起死回生,可是如果我们能够把他们写出来,那么至少足以避免让他们死第二次

换个说法,这些边缘人,这些普通人,就是我们今日历史写作的目的。这半年来经常有人问我,你为什么要写王钟儿这样一个普通人、边缘人?我现在做一个正式的回答:历史学家有责任为历史上那些没有发声权利的人发声,为他们讨回哪怕非常有限度的一点点公道。

我们知道,历史上人口占比远小于1%的那些统治阶级,他们活着时霸占了远超99%的社会财富和权力,这是无论如何批判都不为过的。然而很少有人意识到,当这些人死去,由于他们那个阶级对文字书写与历史编纂的垄断,这些死去的统治者,他们干脆霸占了100%的民族记忆,成为历史书写的唯一对象。可以说统治阶级借助历史书写进一步扩大了原先事实上的不平等。这种历史书写把往昔世间的不平等扩大化了,绝对化了,正当化了。它为当今同类型不平等的存在,提供了合法性,同时也为这种不平等在未来的延续提供了理由和保障。

由此可见,历史书写是多么值得历史学家反思——你写的历史应该是什么历史?在往昔、当今与未来之间,历史书写不是没有价值取向的,不是没有先入之见的,不是没有目的和方向的,往昔是无限巨大的时间与空间,注定有无限多样性与可能性。

然而事实上,我们已有的历史书写都只是从往昔选择十分微小的一点点来讲述,这种讲述无疑是为了当今。所谓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在这个意义上当然是成立的,可以说连接往昔某个点与当今之间的那条直线,就是一种历史叙述。然而这条直线并没有终止于当下,它还指向未来,指向与往昔有关联的那个未来。所以我认为每一种历史叙述都指向一个相当明确的未来。这就是为什么历史学家必须对自己的工作自警、自省我们写往昔的边缘人、普通人,正是为了未来的社会能够善待普通人、边缘人,为了一个更平等、更温暖的未来。所以说边缘不只是方法,不只是工具,同样也是目的。

王明珂:从边缘反思文明

王明珂:我最近在做的一个大的主题项目就是关于社群、历史与文明,如果做成了,就会变成罗新兄刚才讲的东西的一个小小的注脚,这让我真的很沮丧(笑)。

我们常常讲一个伟大的时代就会出现一些伟大的历史学家、伟大的著作,那些著作为什么伟大?因为它们在替现实背书,为那些大帝国、大时代背书,都是在合理化、合法化威权,包括《史记》。所以我觉得很多研究者应该注意边缘,也是希望边缘的声音能够让大家听得到,让边缘不再成为边缘,至少不会被忽略。

罗新兄提到把边缘理论化,其实从某一个方面来讲是对的,譬如说我在羌族那边听到的一个神话传说——毒药猫。传说到了晚上,有一些女性,她们的身体在家里睡觉,灵魂却会出来,会变成牛、马,或者猫,出来害人。最可怕的是,她们会坐着放米的柜子飞出去,然后跟一群毒药猫聚会、赌博、宴乐,赌输的就要把自己的丈夫、小孩贡献出来给大家吃。一些女性就被大家闲言闲语,说她们是毒药猫。那些女性非常可怜,在社会里面被孤立。在羌族地区,没有非常严重的暴力,就是私底下一些闲言闲语。到了九十年代,指某一个人为毒药猫的事情已经非常少了,而且他们自己也说以前毒药猫很凶,又多,现在毒药猫少多了,而且不那么凶了。其实我知道,那是因为整个社会环境变了。

如果我们把它和西方猎女巫的传说做比较的话,会发现里面有好多元素是一样的。在一个小社群里,人们往往很团结,但是又惧怕、排斥外面的人,当外面的压力很大,内部又有一些问题的时候,怎么解决?就是找一个替罪羊,而这些替罪羊常常就是女性,这在全世界都是很普遍的。

我也注意到,为什么在羌族地区或其他地区,虽然都有类似的传说,但没有形成像西方猎巫——数十万女性被杀——那样的事情?如果你去读女巫的邻人留下来的证词,从这些比较边缘的证据就可以发现,那种情形原本跟羌族地区是一样的,都是闲言闲语,但没有严重的暴力。发生了严重的暴力事件,就是因为宗教威权跟政治威权介入了乡村社会。

所以我现在的有些研究是在从边缘反思文明从还没有进入文明的社群来看文明是怎么发生的。简单来讲,我认为人类的历史记忆,尤其是英雄祖先的历史记忆,是人类扩张和阶序化地进入文明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工具。有了这样的记忆,你就可以联系一大群人,你可以变成统治阶级,你还可以在统治阶级里面分谁是血缘比较纯净的,谁是嫡传,谁是支庶。当我们相信历史从一个英雄祖先开始,我们活到复杂社会就会习惯“有统治者,有被统治者”“有谁是嫡传,谁是支庶”这样的概念。那羌族的弟兄故事告诉我们什么?如果人们都相信那样的历史,那现实的世界里面也许没有征服者,没有被征服者,也没有先来者,也没有后到者。这样对比一下,你会觉得哪一种社会是奇怪的?

从这种边缘我们可以去反思我们现在的社会是什么样,我们现在的文明是怎么回事。文明背后,也是刚才罗新老师提醒我们的,历史学家做了什么?我们是在反思文明,还是在鼓励文明,甚至于鼓励文明冲突?这一点真的要好好去想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