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那个男的再混账,你也必须要从属一个男的。”
01
《盐镇》这本书我半个多月前就开始读了,但是直到前两天才读完。
并不是书写得不好,恰恰相反,正是因为它传达出来的气息很真实,所以才更让人压抑。如果真是虚构的小说,倒也罢了,但问题不是。每一篇故事里都藏着一个人的生命。翻阅起这些生命,让人有种窒息感。不是惨烈,这里的故事远远算不上惨烈,就是窒息。
王小波曾经评价张爱玲的小说:“中国的旧式家庭,对女人来说也是一条海船,而且永远也靠不了码头。你要是烦得不行,就只有跳海一途。”《盐镇》里的人生也多半都是这个样子。在狭小的天地里,活着,忍着,烦着,永远靠不了码头。一片困顿的荒芜。
读完“王大孃”的那一篇故事,我把书放下了。前两天重新捡起来,花了一个晚上把它读完了。好在后面确实不太一样,在这片荒芜的缝隙里,还是有些强悍的花勉强绽放出来。
但是,合上书还是多少松了口气,就像结束了一场怪异的旅行。
盐镇的女人
为什么会有压迫呢?
很简单,如果一个人可以压迫另一个人,而对方既没有能力抵抗,也没有另做选择的机会,那么天长日久,压迫就会出现。对于个体当然存在例外,但大趋势一定是如此,绝无悬念。你可以给它加上很多粉饰,淳朴啊,秩序啊,但本质上就是如此。
以前我还看过一篇孙旭阳老师的文章《在我老家,女人小孩不上桌的家庭更兴旺》。他认为“女人小孩不上桌”的传统并不是性别歧视,而是一种乡村内部的规则秩序。“一个妻子,家里来客人了拒不做饭,甚至跟丈夫争夺上饭桌的权利”就是破坏了这个规矩,只会“吵得四邻难安”。而这套规矩非常重要:
规矩使得家族像个人家,仪式感赋予底层农民一种作为完整人格的尊严。有资格坐在饭桌吃饭斟酒的人,承担着养家糊口的重担。如果他丧失了这个能力,如果他得不到妻子的信服,导致局面失控了,整个家庭的未来就会变得灰暗。
这里的“完整人格的尊严”被赋予了底层农民,但有没有被赋予他们的妻子呢?不管是孙旭阳老师,还是贾平凹老师,似乎都很怀念古老乡村的那种秩序,尊卑有别,长幼有序,每个人都各得其所,其乐融融。但是说到各得其所,鲁迅也说过一段话:
我们且看古人的良法美意罢——“天有十日,人有十等。下所以事上,上所以共神也。故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士臣皁,皁臣舆,舆臣隶,隶臣僚,僚臣仆,仆臣台。”
但是“台”没有臣,不是太苦了么?无须担心的,有比他更卑的妻,更弱的子在。而且其子也很有希望,他日长大,升而为“台”,便又有更卑更弱的妻子,供他驱使了。如此连环,各得其所。
至于其乐融融,恐怕只有在这个秩序里处于优势地位的人,才会觉得其乐融融,而处于劣势地位的人,只会觉得“未来灰暗”吧。否则我们又怎么解释一度高的吓人的农村女性自杀率呢?
任何规矩不管说的如何冠冕堂皇,如果不给个体对等的地位、选择的机会,那么最终一定会变成人压迫人的那套把戏。就像儒家古老的“父慈子孝,夫义妻顺”,听上去好像是双方面的规范,但真正落实下来,一定是单方面的压迫。夫应该义,妻应该顺。妻不顺了,丈夫可以打她;夫不义了,妻子怎么办呢?
最终只能像《盐镇》里说的那样:“这个镇上,你可以是一个被家暴的女人,你可以是一个婚姻不幸福的女人,但是你不能是一个离了婚的女人。哪怕那个男的再混账,你也必须要从属一个男的。”
按照孙旭阳老师在文章里的叙事,女人争夺平起平坐的权利,是不“信服”丈夫的表现,也是家庭衰败的开始;按照易小荷在《盐镇》里的叙事,女人争取平起平坐的权利,是自我意识的觉醒,也是家庭兴旺的开始。晓春老公交出了经济大权,庆梅的老公学会了给妻子夹菜。她们家庭的未来也没有因此灰暗。
为什么会这样呢?
《盐镇》虽然没有明说,但它在字里行间都传达着这样的信息:强悍的女人不仅能更好的保护自己,也能更好的维护自己的家庭,支持自己的孩子。在一个像盐镇这样盛行男权的环境里,对家庭来说,女人往往比男人更可靠,因为后者很容易被男性特权宠坏。
这完全是两种不同的叙事。我不知道你更相信哪一种叙事,反正我是更相信《盐镇》里的故事。
04
但是《盐镇》这本书并不完美,它有它的问题。
说到底,还是有点隔,也许只是很薄的一层,但隔膜毕竟还是横在那里。为了写这本书,易小荷特意在镇子里生活了一年多。作为一个来自上海的知识女性,她肯定付出了相当大的努力,要进入盐镇的世界,用她在采访里的话说,就是“成为她们中的一员”。但是,我读完这本书,总觉得《盐镇》还是没能彻底撕掉那层隔膜。这些人物的内心里,还是有一块黑洞没有被描述出来。
这跟写作手法有点关系。
作者采用了比较抽离的写法,淡化了“我”在书中的存在。这可能是记者生涯带来的职业本能,也可能是刻意为之的写作方式,我无法判断。但是在我个人看来,这是一个失策。这些人物心灵展开的程度,不仅依赖于诉说,也依赖诉说时的互动。拿掉了那些互动,拿掉了一个心灵向另一个心灵开放的过程,人物多少就会变单薄。
但是更重要的,可能还是彼此世界的隔膜。我觉得作者就像我一样,多少有点被她描述的世界给惊着了。叙事的潮水汹涌而过,依旧冲刷不掉困惑的底色。可能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没有超凡的努力,就很难摆脱自身的经验。人的叙事最后往往还是要回到自身。
但无论如何,它还是一本重要的书,一本需要被阅读的书。就像我说的,这本书的故事甚至让我窒息。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坚持读完呢?因为我觉得这些故事需要被我们阅读。中国也许有无数个这样的镇子,里面也许有无数女人用一生去体验这种窒息。如果我用几个小时的时间去感受一下都不肯,我多少会觉得有点不对劲。
我觉得隔膜,觉得吃惊。这种隔膜,这种吃惊,其实就是阅读它的最好理由。
每个人都不是一座孤岛。多么古老的一句话啊,烂大街到了我们说的时候已经不觉得再有任何意义。但是,每个人确实都不是一座孤岛。